花的眼泪

探花寻春，确是一件美事，姹紫嫣红，美不胜收。

譬如现在，花潮来袭，梅花、桃花、玉兰花、樱花、梨花，柳花、油菜花，一眼望去，千里花艳，“不摇香已乱，无风花自飞”，日日花好，尽日芳菲，看与不看，心已醉。

地暖的江南，又开始朦胧如烟，如赶集的人潮，一波一波，来烘托这场花事盛宴。

不过，谁也没有在意，花开恣意，烟雨亦轻。杜甫有诗云：“好雨知时节，当春乃发生，随风潜入夜，润物细无雨”。贺知章《望人家桃李花》：“山源夜雨度仙家，朝发东园桃李花。桃花红兮李花白，照灼城隅复南陌。”如烟氤氲，像雾像雨，清晨醒来，花瓣花蕊花朵上，凝结了一层晶莹剔透，迷离朦胧，让赏春的人一时不知所措，是幸福来袭，还是花开伤心？

佛说，诸法皆缘。花与人，也是一种缘分吧。阳明先生独有见解：你不看花时；花不在，看花时，花亦在心中出现。

如此玄妙。

想必年来年去，花来也是各种机缘巧合吧。三生轮转，或是带着各自的故事，或是孕育了满腔心语，一路奔来，络绎不绝。而那朦胧的烟雨，仿佛就是契合花的心境，一路相随。是讲一场故事，还是当春回忆前世今生？

反正，当我醒来时发现，那绯红的脸颊上，竟挂着点点滴滴。

应是喜悦的泪水吧，年年岁岁，春只一回，花开无多，只求赏识与采撷，就算不曾相约，只是遇见，也是一难得的机缘。无论新人旧花，还是新花旧人，就算相见一场，然后相忘，也是一次趟过时光来看你的幸福。一腔爱意，无限柔情，“感时花溅泪，恨别鸟惊心”，终会留下深情作别。

可惜颜赛四季，花开无语，有的只是如我等赏花人，于一片灿烂春光中，猜测着花的心

事。

其实，不仅是现代人，王维《红牡丹》：“绿艳闲且静，红衣浅复深。花心愁欲断，春色岂知心。”只从颜色变幻，便看到花的内心。

李清照“昨夜雨疏风骤，浓睡不消残酒。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，知否，应是绿肥红瘦”。即便酒醉，却依然能把花的心事猜了个透。

花有千面，人有百转，面对繁花，场景变幻，弥漫的总是看花人的千千心结。

《红楼梦》中，有着最凄情的描写。黛玉最怜惜花，桃花落后，残红满地，她觉得甚为可怜，荷锄提篮，收拾花魂。在她眼里，花是最清纯的，落后也只有埋在土里最干净。于是，便有埋香冢和这首《葬花吟》：“花谢花飞花满天，红消香断有谁怜？ 游丝软系飘春榭，落絮轻沾扑绣帘。闺中女儿惜春暮，愁绪满怀无释处，手把花锄出绣闺，忍踏落花来复去。明媚鲜妍能几时，一朝漂泊难寻觅。花开易见落难寻，阶前闷杀葬花人，独倚花锄泪暗洒，洒上空枝见血痕。”

一花，就是一个世界，花与人，千年有约，总心心相通，饮食男女，便总能从中照见自己。

一颦一笑，一开一合，一喜一怨；开与谢，枯与艳，来与去，都关乎观花者的心境，甚至，让飞花落满了自己的世界。

花，让黛玉看到自己，花与人其时已无法分辨，花中所见，亦是心之所见。花是人，人亦是花。

好像总是这样，人看花易醉，花看人易碎。

如此看来，花眼里的迷蒙，不全是喜悦，也藏着深深的无奈与淡淡的忧伤。邓丽君在歌里深情地唱道：开放的花蕊，你怎么也流泪？那泪，是从人心里流过去的。

花的悲伤，是那一场无声的风雨。本来，迎笑而来，不期到头来，终于明白，那是为自己准备的，风吹失颜，雨打落枝，这一场风雨是给自己准备的无尽泪水。

花与人，都明白，一场分离，落红满地，那夜中的泪滴，竟是为后来而泣。

我拿纸巾轻轻地擦拭她眼角的泪水，就算是猜度吧。现在，花开正艳，又何必要点破鲜艳的伤心。

也许，最动人的美丽，就是不知忧愁的笑颜，那幸福是真心的。哪怕明天就零落，也要把这一刻的美丽展现在春天。

又或许，是花儿笑对春天，因为她知道，花开之后，才有了大地的孕育。花， 不过是来替秋天送信。

默对。

这一片朦胧晶莹，让古今骚人用尽心思，依然不能全看了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