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记忆
阿琼刚进小学不久,正遇上秋收。早晨,太阳从东方升起有竹竿高的时候,高原的秋天仍炎热,天空水洗过明净、不扬一丝尘土,清风蓝天。听到“拾稻穗喽!”的吆喝声后,阿琼急速跑回家,急忙拖着个竹篮跟在邻家哥哥姐姐身后,到广阔的田野拾捡稻穗了。可慌乱中,阿琼提错了竹篮。竹篮太高太宽了,总是磕绊着阿琼的腿,挂着地面和田里的稻茬,顶着她的身体朝另一边倾斜,经常跌倒。
拾不到稻穗,阿琼却惊喜地发现,田野里有很多胆小惶恐的蚂蚱跳来跳去,跟她玩起藏猫猫来。每到一地,一群蚂蚱会从她身边极速逃走,迅速隐入稻茬或草丛中。邻家哥哥姐姐们都走出她的视线了,可阿琼还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追捉蚂蚱。眼前两只蚂蚱,一只飞进稻田里,另一只顺着田埂往前跳跃。阿琼朝田埂上的蚂蚱猛扑上去,感觉身体好像压住蚂蚱,然后,一点一点地挪动身子,发现蚂蚱快速钻进草丛中藏匿起来,她左手拦住它的去路,伸右手两个小手指夹住蚂蚱,左手扒开草丛腾出右手来,立即卸掉蚂蚱的大腿小脚。不慌不忙地扯一根稗草芯,掐弃奶白色嫩芯段,留青色纤细部分穿过蚂蚱的背脊梁积累成串。尽管蚂蚱吐了阿琼满手黄褐色、黏稠糊状唾液,像妈妈咯出带血的浓痰,但她仍不嫌弃,还是耐心地一只一只穿着被自己擒获的宝贝。
午后的秋风没有音乐,但能感觉得到细微的凉意。“小伙伴们都走远了,你还愣着干嘛。”一位老汉突然闪现在阿琼身后,他身材高大、脸方背阔,身板结实,双手交叉抱着一根长如电线杆的竹竿,斗笠背在背后,悠闲地徜徉在田埂上,脸上挂满盈盈的笑。
阿琼说:“我认得路回家,不跟他们去。”
天是蓝的,稻田是金黄的,被收割后的稻田是明亮的油彩涂抹的底色,像一匹无边无际熨得非常平展的彩色绸缎,一群小朋友欢快地在上面搜寻着、拾捡着丰收的喜悦。
老汉用竹竿挑了挑阿琼那盛着稀稀拉拉几支稻穗的篮子说:“小朋友是第一次学捡稻穗吧?一会儿就拾得这么多了,嗯,很了不起啊!”
阿琼明知老汉在挖苦自己,可经他这么一夸,幼小的心里却美滋滋的,腼腆地笑了笑说:“你讲反话骂人。”接着,他又问:“小朋友,你捡稻穗做啥子呀?”阿琼仍旧把头埋着继续穿蚂蚱串回答道:“我要捡稻穗卖钱给妈妈治病。”
那你还在逮蚂蚱干啥呀?还不赶快寻去。你看,这里有几大吊,那里有几大支。老汉边说边指稻田里散落的稻穗,阿琼以为他在耍弄自己,不以为然地朝他竹竿下端指向扫了一眼,确实有不少。阿琼弹跳着奔过去一支一支地拾捡,扎成一束。心想,怎么哥哥姐姐们从此经过,居然没发现,偏偏这老头一来就瞧见这么多稻穗呢?莫非是《大闹天宫》的孙悟空拔根毫毛变的?忍不住又抬头打量他一眼,猛然间,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杵到阿琼面前,右手拎着竹篮,鼓励道:“来,放进来。我负责提篮子,你负责捡,捡满一篮子就回家。好不好?”
阿琼吓了一跳,狐疑地问:“你是哪里来的神仙啊?”他偏了偏头、眨了眨,他那双会笑的大眼睛:“那你猜猜,我像哪路神仙嘛!”
阿琼半信半疑问:“你是不是孙悟空变的?”
老汉仰天哈哈大笑:“算你猜对了。不过,你照我说的去做,才会实现你的愿望。”
阿琼越来越害怕了,不知如何是好,胆怯地问:“你不会把我吃掉吧?”
“小朋友,你在哪里见过会吃人的孙悟空呀?”他依旧喜笑颜开道,“你的后面又有好多稻穗呢。”
阿琼照着他指引的路线一路捡拾稻穗,信心越来越足,也管不了他是神还是仙,只要捡满一篮子,一定会换回很多药品。她想,妈妈整天整夜不停地咳嗽,搅得邻居睡不着觉。那天在路头,阿琼清晰地听见邻家大伯在埋怨爸爸,“你带叔娘去医院看一下嘛,她咳喘得像拍簸箕一样,这样咳下去,是要丢命的。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、一条鲜活的生命呀。”从那时起,阿琼天亮起来睁大眼睛,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妈妈,她最害怕失去妈妈了。
老汉施魔法般抱来几大捆稻穗:“来,到田埂上来,咱们一起拣稻穗。”阿琼顺从地同老汉并排坐着,兴许他能治好妈妈的病。想起妈妈咳嗽时,斜靠在床头上,伸长脖子,好半天才咯出一大团带血丝的浓痰,像一泡屙痢的鹅屎,满脸的痛苦与无助,枯槁样子很可怜。
老汉问:“你妈妈得了什么病?”
阿琼侧过脸去,埋着头不好意思地说,“爸爸说是干痨病。但医生说是支气管炎。喉咙里总会发出小猫咪找妈妈时叫的声音,大人们讲这种叫声为厉鬼叫魂。”
老汉又问:“那你爸爸为何不送你妈妈上医院治疗?”
阿琼告诉老汉,她爸爸在很远的水电站上班,夏天是旺季请不了假,冬天又要突击搞检修,过年才回家一次,有时候要到年底才能回家。邻居大人们私底下在议论着妈妈:“听说阿琼家妈患上了干痨病,听说这种病传染人很快,手指对方一下都会感染,连她老公都嫌弃她了,很恐怖的。患这种病的人若是死了,要抬上山去架起柴火焚烧,以后才不会继续传染人。”阿琼想象着妈妈被架在柴火上焚烧的样子一定很疼痛,平时一绺儿火苗咬着自己都烫得钻心的疼,心里越发害怕极了。又痛恨那些嚼舌根的人,像嘎嘎叫的鸭子。阿琼听到身边有嘎嘎叫的声音,仿佛在嘲笑自己、诅咒自己。她头埋得更低了。
老汉朗声问道:“小朋友,你在想妈妈的病吗?快满一篮了,你提得动吗?”
阿琼突然跪地磕头请求道:“神仙伯伯,求求你了,求你帮我变一些药来治好我妈妈的病,我不能没有妈妈呀,不然她会被坏人抬去焚烧,那很痛苦的。这些稻穗全都送给你了,行不行?你行行好嘛,好不好?”稚嫩的动作、娴熟地磕头,逗老汉既可笑又可怜。
老汉又问:“你妈妈叫什么名字?”
阿琼说:“我不晓得。”
“那你总该知道你自己的名字吧?”
“我当然晓得,玉树的玉,琼花的琼,爸爸曾夸我说,算命先生说玉琼将来要像玉树一样,开出美丽的琼花。”
老汉又夸赞阿琼一番,“嗯,不错,不错,玉琼乖巧懂事。这样吧,你等我到天黑,我送你回家,顺便变一些仙丹救你妈妈。好不好?”老汉仍是一副笑哈哈样子,舞动着竹竿像孙悟空摆弄金箍棒。
一群麻雀飞来捡拾稻谷,寻找落脚点,叽叽喳喳地吵闹着,打断了一老一小的对话。
阿琼在田野里,边搜寻着蚂蚱,边耐心地捕捉。听大人讲,蚂蚱能治好妈妈的病。所以,阿琼要多捉一些,让妈妈一次能吃好,永远不再疼痛了,可以下床做饭给她吃,给她讲故事,不要让那些嘎嘎叫的人得逞。
不远处隐约传来鸭子嘎嘎叫的声音,阿琼愤怒地抬头四处张望,只见老汉扬起竹竿轰赶着什么,吆喝着什么。老汉不是神仙吗?怎么放起鸭子来了?不对,他一定在帮我驱赶那些讨厌的、嚼舌根的、嘎嘎叫的邻居们。在美景如血的黄昏中,三五只苍鹭嘎嘎鸣叫着从头顶飞过,在老汉的竹竿吆喝声中,展着宽大翅膀,载着阿琼的梦缓缓起航了。
晚上,不知老汉施了什么魔法,也不知给妈妈喂了什么仙丹,妈妈立即停止咳喘了,还能奇迹般下地走动了。事后,老汉递给妈妈一个装肥料的编织袋,嘱咐道:“叔娘,你每天坚持用甜酒糟煮四个绿壳鸭蛋吞这个草药面面一包,连服十天,以后你的病自然会痊愈的,保证不会复发。”交谈中,老汉告诉妈妈,他是塘上村放鸭的,姓方。塘上村就是阿琼每天都要去读书的学校所在地,她自然铭刻于心。
弹指间,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,每逢金秋时节,阿琼必然想起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,辽阔的稻田是抚育她成长的摇篮,总会想起儿时拾稻穗的往事,会感恩一个施予神仙般魔法的放鸭老汉,拯救了妈妈,拯救了家庭,拯救了阿琼的童年和未来。
阿琼记忆犹新,那片稻田以前种稻谷多么丰产,每当大人们在各自的责任田里收割的时候,金色的阳光洒在金色的稻穗上,那种明亮暖色调,给人以希望的遐想,那种热闹的场面很壮观,宛如北大荒人机丰收景象,让人流连忘返,现在全改来种植蔬菜了,又是另外一种热闹方式。稻香有稻香的金光,蔬菜有蔬菜的碧绿;春天有春播的乐趣,夏天有夏长的欢乐,秋天有秋收的美景;雪天有雪天的乐趣,晴天有晴天的开心,麻雀跳跃啄食,牛马饱食撒欢,哪一样不是令人看了觉得快乐呢?不管种植什么,它们都是无忧无虑的孩子,优哉游哉地躺在生它养它的大地母亲怀里快快乐乐地拔节、开花结果,把最美的爱洒在人间。而处在撒娇讨宠的自己,还不及一棵闲花野草,更不用说稻禾和蔬菜秧苗了。尽管自己拥有吃国家饭、领国家工资、乡下人羡慕敬仰的爸爸,阿琼却不能在爸爸的膝下撒欢,妈妈的掌上讨宠,儿童生活没有同龄人的优越感,不免有些遗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