跑马山之老妪的情感
秋天是个凉爽的收割的季节,奈何,跑马山迎来的却是秋老虎的日子,天气闷热得让人有些窒息,七十多岁的老妪,坐在高大的青刚栎树下,目视遥远的灰蒙蒙的山脉,哼唱起悠扬委婉的山歌:“花开花落又一秋/妹妹想哥死不休/世间若有真情在/哥等小妹百年后/八月里来稻花香 /跑马山上妹想郎 /想郎想得好难过/想郎想得好心伤……”
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畔“刘奶奶,别唱了,回来煮碗水给我们喝喝,这天气,渴死人。”
老妪听到有人叫她,歌声嘎然而止,皱巴巴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丝红线,低下头,走向右手边的小木屋。
小木屋的门口,坐着两个年轻人,他们是行走在跑马山上的文化工作队的陈和天与村长肖志勇,他们背着的水早早喝个一干二净,脖子里辣辣的,嘴唇在炎热的天气里有些干裂。
陈和天实在难忍,仰了仰脖子对肖志勇说:“村长,这天好闷热哦,哪里有水啊,渴死了。”
肖志勇抬头望了望天空,又望望跑马山说:“在走几步,翻过小山头,到小木屋哪儿就有水喝了。”陈和天解开白村衣的全部纽扣,蹬蹬蹬几步爬上小山头,坐到一棵老松树下,不停地哈气,肖志勇看着这个年轻的人,微微一笑,赶上山头,对着陈和天竖起大拇指。
两人休息了几分钟,陈和天的气平静了下来,肖志勇站起来说:“小陈,想不到这天气会这么闷热,看下面,那可大大的青刚栎树傍边的小木屋,那里住着一个老妪,那里有水,坚持坚持,马上就到。”
陈和天抹了一把汗水,站起来,跟在肖志勇的后面,走到小木屋门口的树荫下的青石板上坐下,等待老妪来开门找水喝。
老妪开了门,找了两个纸杯,放上茶叶,拎起热水壶充上水,摆放在吃饭的小桌子上,对着肖志勇喊道:“孙子,进来喝水,我给你们做点吃的。”
肖志勇站起来说:“吃的不用,我们喝水就行。”陈和天也站起来说道:“哎哟,渴死了。”
两人进屋坐了,端起水杯,一口气喝完一壶水,气力提提了起来,恢复了抖擞的精神,陈和天对老妪的山歌来了兴致,便笑眯眯地对老妪说:“刘大妈,刚才下山就听到你唱山歌了,多好听,多有情感,再给我们唱几个听听。”
老妪不好意思,地下头说:“过时了,人也老了,只不过解解忧愁而已,上不了台面的。”
陈和天笑着说:“不,很好听,情感也很丰富,唱几个听听。”
老妪撇了一下嘴笑着说:“小伙子,现在的年轻人那才叫情感丰满呢,我们那一代真过时了,让你们见笑了。”
肖志勇开玩笑地说:“我们小陈谈婚了,刘奶奶,你就把你那些年的情感生活给他说说吧!这小子跳水带洗菜,一边来采风,一边来向你取经民间文化来了。”
老妪嘻嘻地一笑说:“老了,现在的年轻人婚姻自由,没人干涉,没有羁绊,直白有点让人受不了。哪像我们那些年,想到的只有在心里,让它作为一种纪念罢了。”
肖志勇笑着说:“刘奶奶,你想过几个男人哦!”
老妪笑骂道:“你个犊子,当村长的人了,还拿奶奶开开玩笑。不怕老天打雷么?”
肖志勇爽朗地笑道:“不怕,你就说呀!”
老妪皱皱的脸颊微微颤动,咪咪笑道:“一个呗,会几个得。”
陈和天说:“老人家,你们当年是不是用山歌来传递的。
肖志勇比划道:“是不是男的靠在树上,嘴里叼着狗尾草,女的坐在地下双手抱着膝盖,望着蓝蓝的天空,等着月亮爬上来,露水打湿了衣裳,依然还在,直等到鸡叫便站爬起来,轻轻走向柴门。”
陈和天咯咯咯地笑起来,老妪也发出笑声说:“孙子,你再逗我老奶子开心是不是,你说得还真有那么一点点,但没那么夸张。老实说,那种机会少得可怜。”
肖志勇诱道:“那你说,咋的。”
老妪指着陈和天笑道:“我不知道,像小伙子说的,我们那时所有的都在山歌里。”
陈和天说:“那你就唱几调嘛,好听着呢。”
老妪笑道:“刚才你们不是听到了么?”
陈和天说:“那会儿口渴得要命,哪有心思听,你就长唱几个好吗?”
老妪笑道:“孙男孙女都大人了,你们还叫老奶唱调子,羞羞哦!”
肖志勇笑道:“羞个鬼,你就唱嘛!”
老妪不好意思地低地下头,往事如影,一个个画面在她的眼前展现了出来。
第一个男人带走了她的童年,带走了她的期待,带走了她的青春,带走了她心,留给她的只有悲伤的怀念和记忆。
第二个男人,在她走向死亡的边缘救下她,给予她渺茫的力量和希望,在她走出那冰凉的冷风看见太阳的时候,他走了,带着满身的疮痍、抱着那艰难的肺痨,走向一个永远的悲壮的另一个世界去了,留给她的只是一丝淡淡的微笑。
很多年了,她守候着那份没有爱的家庭生活,和那个她的父母给予的男人,沉受着皮鞭的伤痕,藤条的划线,满屋子的酒气熏天,生下娃娃,养育儿女,走过来了四五十个春夏秋冬,原本想苦尽甘来,谁知道这个男人却早早沉睡于跑马山的荒上了。
那一天,她在跑马山上栽下三棵树:青钢梨、白羊和苦桃,如今的它们都长得很高很大了,苦桃的花开花谢多少年她记不清楚,儿孙们也住进了新盖的洋房里,她不喜欢热闹,依旧守候着她的小木屋,守候着她亲手栽下的三棵树……
她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两个后生说:“你们喝酒么?”
肖志勇说:“我们喝,但少一点。”
陈和天说:“我不会喝酒,老人家,为了让你给我们唱山歌,我豁出去了,陪你们喝一点点。”
老妪站起来提出一壶酒,给没人斟上一小杯,自己也倒上小半杯说:“喝吧,跑马上的农家小灶酒,香呢。”
肖志勇说:“奶奶,唱歌吧,别整这些没用的,我们今天要的是你给我们唱山歌。”
老妪轻轻喝下一小口,清了清嗓子,多年的情感在她的心头涌动,可是,她不好意思唱出来,依旧望着两个年轻人,揉皱的面颊间泛出丝丝红晕。
陈和天掏出笔记本,拿出钢笔等待着老人的发声。
老妪凝结的一辈子的情感是隐晦的、含蓄的、朦胧的,充满了她一生的艰辛和苦涩,她抿了抿厚厚的嘴唇,轻轻地亮开嗓音,唱道:“四十年前亲个嘴/四十年后回味甜/”……
闷热渐渐褪去,太阳走向西边的山头,吃饱的鸟儿啾啾的歌唱着寻找栖息之地,老妪的泪水挂满了脸颊,不爱听山歌的肖志勇也流下清清泪滴,陈和天小小笔记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。
老妪抬起头来说:“唉!天晚了,我做饭给你们吃。”
两个男人站起来,向老妪深深地鞠了一躬,陈和天说:“谢谢老人家,给予这是我人生最有意义的一天。”肖志勇说:“奶奶,饭就不吃了,我们回村委会。多保重身体哦。”
两个年轻人走出门,太阳带着老妪走入她梦幻中的情感,姗姗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