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驴
人,有人生!驴,自然有驴生!
我想到了老家的灰驴,我本想着写一篇灰驴的故事,题目就叫灰驴,可我思来想去,拿灰驴命题,总觉得语气上有些生硬,总觉得儿时记忆中的灰驴和这个家息息相关,它虽是牲畜,却胜似家人,这些年我时不时会想到灰驴。说也奇怪,灰驴的样子就像刻在了记忆中,挥之不去!我未曾见证灰驴的一生,但灰驴的出现,却让儿时的记忆增添了不少乐趣,带着一份怀念暂且就叫它灰驴吧,唤着也觉亲切。。。。。。
灰驴被买回来的时候,正值壮年。
吃得多,干得多!挨打挨骂自然多!灰驴自然是对得起他吃的那些被冒雨割回的草料。我的空便去牲口棚远远给它添几把草!之所以站的远,是因为添草前奶奶总会叮嘱:“站远些,不要往驴屁股后面跑,小心被驴蹄子弹到”!估计是我的个头较小,声音不够洪亮,还没走到跟前气势已被灰驴碾压。。。。。。它甩着耳朵,嘴巴发出突突声,时不时露出它整齐的大板牙,挥着苍蝇和蚊虻的尾巴让我觉得它对我不怀好意,时刻准备踢我!灰驴很不屑我,不只是气势上吓唬我,连我递到槽里的草料也很是嫌弃,一边吃,一边把不喜欢的草料用嘴巴拱一地。这被随后赶来的爷爷看到,爷爷一边骂着灰驴嘴刁,一边把拱到槽外的草料又添回去,灰驴也真的是“驴”!被爷爷骂着,它竟然吃干净了又添回去的草料,还表现出一副“没吃够,再来一捆的感觉”!这个时候,我就特别想揍它,小小的我还是可以隐约感觉到灰驴是故意的,它竟是一只会“照人戴帽子”的驴!
七月,风一吹,麦浪滚滚,让人心旷神怡,大地流淌着成熟的气息,庄稼人的心也开始冲动膨胀,灰驴知道,也到了它最辛苦的时候!天刚蒙蒙亮,爷爷已给灰驴添好了草料。等灰驴吃草的时候,爷爷一边架上了火盆,熬上了罐罐茶,一边在火盆的边沿烤上了奶奶前一天蒸好的黄面馍馍,顺带着拿过门框下的磨刀石蘸上水,于是斑驳的镰刃开始在磨刀石上愉快的来回起舞。。。。。。火苗噗噗、罐罐茶滋滋,屋子里不一会就弥漫起黄面馍馍的香甜味儿,爷爷吃了烤焦的部分,再掰一两块留给灰驴,剩下焦黄脆香的部分塞给还钻在被窝中的我。我闹着要喝罐罐茶,爷爷说头几罐太苦,给你留些茶把把(茶把把:方言,已喝过几遍,没劲儿的茶)。日头刚刚露出半边脸,就听到爷爷吆喝灰驴的声音:“上坡骡子平川马,驮麦的驴子不用打”!随后就听到灰驴有节奏的从后院“呱嗒呱嗒”的走过,身后传来灰驴套在脖子上的铃铛响,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晨暮中。。。。。。
临近晌午,日头已经变得火辣,老母鸡在院子里找了一块阴凉处,三两下就刨出一个容得下自己肚皮的小坑,急匆匆的孵在上面降温!山对面熟透的麦田里,爷爷手中的镰刀嚯嚯生风,空气里弥漫着麦杆的芬芳。又过了半个多时辰,晌午饭好了,奶奶让我站在院边喊爷爷回来吃饭!我站在院边,双手拢在嘴上,眯着被太阳刺的睁不开的眼,扯着嗓门喊:爷!爷!饭熟了,回来吃饭来!“喔---”对面山上爷爷长长的应我一声!于是,庄口张家的大黄狗、坎下亚利家的小黑狗,还有姑爷家的大狼狗都跟着汪汪叫,一时间,庄子开始变得沸腾。。。。。。
当啷!当啷!爷爷背着手拿着镰刀走在灰驴后面,灰驴戴着笼头驮着麦垛喘着粗气走在前面。灰驴对通往家的任何一条路都不会陌生,它轻车熟路很快就比爷爷先一步回到了家,火辣的太阳让它着急忙慌的赶去一直栓它的老桑树下歇凉,同时等着爷爷回来卸笼头、拴它!爷爷拴好了灰驴,卸了麦垛子,添上草料的同时又添了一碗玉米粒,灰驴迫不及待,还没等爷爷给它卸了笼头,它就将戴着笼头的嘴巴呲进了装满玉米粒的搪瓷碗里,随即传来玉米粒被灰驴大板牙碾磨的声音。这一刻,我可以摸它,它身上被日头晒得那叫一个热!热的像奶奶填红的土炕!我将脸贴在它圆鼓鼓的肚子上,土惺惺的驴毛味夹杂着麦香还怪好闻!此时的灰驴已忙于料碗里的食物,不会在乎我摸他,变得异常温顺,变得不像那个不屑搭理我的灰驴!
下午,爷爷说早上驮了一早上的麦垛子,让我拉着灰驴在房后的苜蓿地里溜溜。许是我大意,误判了这个干完活一副温顺样子的“货”!爷爷将驴缰绳递给我的时候,它还是假装乖巧的样子,可刚走到苜蓿地它就不听我使唤了。我使劲拽,它纹丝不动,我来气学着爷爷的样子喊,这不喊不要紧,一喊倒助长了这倔驴的气焰,它头一甩,屁股一颠一颠,吓得我急忙松开了手中的缰绳。灰驴跑了,跑的不知去向,我被吓傻在原地哇哇大哭,远处传来灰驴“啊--呃--啊--呃”的嘲笑声,这叫声像是在嘲笑我,也像是在自豪的述说它轻而易举的获取了驴生自由!爷爷闻声赶来,看到我无恙后将我交给奶奶,随即拿起鞭杆骂骂咧咧的循着声音去找灰驴!找见灰驴的时候,它正徘徊在下庄一户人家的驴圈门口,驴圈里面圈着一只黑色的母驴,黑驴目睹了爷爷将灰驴抽了几鞭子悻悻的被带走。为了安慰受到惊吓的我,牵着灰驴回到家的爷爷又象征性的骂了灰驴几句,抽了灰驴两鞭子,然后把它赶进圈内。挨打挨骂的灰驴进圈时也不忘瞪着我,我抹掉还挂在脸上的泪珠和鼻涕,自豪的咯咯的笑,灰驴用鼻子发出“突突”声,又“啊--呃--啊--呃”叫了两声。是啊,它怎么也得骂骂咧咧的给我来两句,谁让我坏了它的好事,让它在心仪的黑驴面前丢尽了颜面。。。。。。
灰驴病了,却因病得福。
驴和人一样,也有七情六欲,也有头疼脑热。灰驴淋了一场雨,隔天就病倒了。生病的灰驴蔫不拉搭,鼻孔处总是湿漉漉的,也不好好吃草。这可愁坏了爷爷,爷爷按土方子熬了甘草水灌给灰驴喝,却怎么也不见好转,又专程跑到乡上请了有名的刘兽医,刘兽医看后,说灰驴病的不轻,要给挂针。
挂针的灰驴在患病期间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,至少在我看来,它与家中后院猪圈中的猪婆、到处乱拉乱刨的鸡崽、拴着铁链看门的狗娃、没明没黑逮耗子的猫娃相比,灰驴的确是享了大福的!不分白天黑夜,爷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它。白天牵出去晒太阳,用铁刷子屡屡毛,夜深了还要拿个破门帘给它盖上,生怕它再受凉,就连给灰驴的草料都是添了麦麸拌了玉米的。。。。。。灰驴在爷爷精心照料下逐渐康复,恢复了精气神的灰驴又可以跟着爷爷忙碌在田间地头,灰驴表现好的时候,爷爷也会毫不吝啬的夸它,说它虽然不会说话,是个牲畜,却灵光得很,和人没啥两样!
灰驴做梦也没想到,自己的驴生竟然有了一次开荤的经历。
秋收刚刚结束,楞坎上粉丹家二女儿三霞要出嫁。这给刚刚忙完秋收疲惫的庄稼人带来了喜悦。村子里男人们张罗着借东家桌子、西家板凳;女人们在锅灶上忙着擦萝卜丝丝,切猪耳朵条条;老汉们嘴上叼着烟斗漫天聊着天,老婆子们盘腿坐在土炕上清点着陪嫁的鞋垫是否足双;小娃娃们抓着桌上的喜糖瓜子你追我赶,一不小心喜糖瓜子撒了一地,家里的猫儿、鸡儿便得了便宜,猫儿叼走了糖,鸡儿磕掉了瓜子!写礼簿的王大爷喊了一声:莫追喽!小心磕掉你们的小狗牙!院子里的男人女人也开始吆喝着自家娃,大家笑做一团!今天,是庄稼人的好日子,灰驴也难得的消闲,它被爷爷用长绳子栓在一块空阔的、长满节节草的空地上。灰驴时不时心不在焉的吃上几口节节草,时不时向热闹的院落瞅瞅,也许是被庄稼人的热闹声吸引,也许是想到了那个心仪的黑驴,它面无表情拉着个驴脸!
粉丹嫁女的喜事很是热闹,方圆附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,从早到晚热热闹闹了一整天,直到月牙都露出来,还有近处的亲戚打着招呼,带着主人家装好的、酒席上未吃完的甜米、肉菜寒暄着离开。我只顾着耍,灰驴什么时候被爷爷牵进圈的也不知道。从粉丹家回来,爷爷也拿着三霞妈给的甜米、肉菜、外加一沙罐给猫娃、狗娃的剩菜(农村宴席,大锅烩菜,做菜分量实诚,宴席散去,主事家也吃不完,一般吃剩的看着还干净的大家都会分着装袋带回家吃,剩下吃的烂糟糟的扔掉了可惜,就装在沙罐里留给猫儿和狗儿吃,一点儿也不浪费)。灰驴定是听到爷爷回家的脚步声了,它又“啊--呃--啊--呃”的开始叫唤,催促着爷爷给它添夜草。鼻子及尖的花猫闻到了肉腥味,它喵喵的叫着一个劲儿用脑袋蹭着爷爷的裤脚。“去,抓你的老鼠去!”爷爷一边说着一边用脚支棱开花猫。最终,沙罐内的“荤素大杂烩”被倒进了灰驴饮水的石槽里,灰驴上前嗅嗅,“突突”了两声,屁股转向了爷爷,爷爷看到灰驴不识好歹的样子顿时来了气:“这个畜生,草吃了半辈子,想给你来点荤腥改善哈,得是给你长脸了?不吃!不吃饿着去!”随后爷爷扣上驴圈门,背着手咂着烟斗转身离开。灰驴在圈里蹄子弹得“咚咚”响,像是在做无声的抗议,它搞不清楚,明明一直素食吃草的它今日为何要开荤吃肉?这一夜,我听见灰驴在圈里弹了一夜的蹄子,刚开始我被吵得翻来翻去的睡不着,问爷爷:“驴咋了”?爷爷说:“甭管!外是个犟驴。。。。。。后来,这声音渐渐变得模糊,也不知道是我睡着了,还是灰驴的蹄子弹累了。。。。。。
“哈哈哈!咳!咳!咳!”我被爷爷和奶奶的笑声吵醒,一咕噜从被窝里钻出来,趴在炕墙上一个劲儿喊:“爷!奶!咋咧?你们笑啥呢,我也要看!”“等等,衣服穿好下来看!咱家灰驴带口罩了!”“啥?我要看!我要看!”来不及穿好衣服,我就穿上爷爷的老布鞋冲向驴圈!灰驴一脸懵的站在驴圈的一角,它耳朵向前竖着,整个驴脸的下半部分被凝固的猪油糊了一圈,白乎乎的,乍一看真是像戴了一个口罩!“我就说嘛,肚子饿了把啥不吃!”“哎,这倔驴还是要倔人治呢!”“哈!哈!哈!”爷爷奶奶你一句我一句的调侃着、说笑着!“啥?灰驴吃肉菜了?奥--奥--奥,我家灰驴吃肉了!”。。。。。。灰驴被我们的笑声弄懵圈了,它不知道我们为啥笑它,它也跟着“啊--呃--啊--呃”的叫起来!也许是驴生头一次开荤,它激动不已!也许是我们开心它也开心!总之,这是灰驴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——它吃了肉,开了荤!
日子,一天又一天的过去,庄稼地里的麦子收了一茬又一茬,沉甸甸的麦垛子压弯了灰驴的脊梁,黄土地里的辛苦劳作磨平了灰驴的脾性,旷野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褪了灰驴的毛色,灰驴是真的老了。。。。。。
它像一个垂暮的老人,很多的时候喜欢望着远处发呆,或者卧在草栅栏里闭目养神,闲时我也会爬到灰驴的背上假装骑马。它很温顺的驮着我慢悠悠的走,我摸它的脸,它的驴嘴就往我怀里蹭,我使坏喂它两三个去核的酸杏,它便口水收不住的往下淌,我继续喂,它继续吃,我笑灰驴被酸杏酸到的样,然后自己也吃一两颗,直到被杏子酸到一连串“呸呸呸”。灰驴倒也不嫌弃,把我吃到一半吐到地上的酸杏子又吃了回去,我觉得它吃我吃剩的东西,感情是和我更亲了呢!我原想着,灰驴会继续这样一直陪我走下去,直到有一天一个驴贩子的出现。。。。。。
灰驴要被驴贩子牵走,爷爷的脸色很不好,蹲在院墙一角咂着烟斗一言不发。驴贩子说他生意不好做,说这贩驴的买卖尽是赔本的买卖,他说的唾沫芯子乱溅、嘴角白沫横流!被拴在一旁的灰驴就那样静静的站着,我抱着灰驴的脖子眼泪一个劲儿的流。。。。。。“爷!我不要卖灰驴,我要灰驴留下!”爷爷没有说话,转身告诉奶奶带我回屋里去,我抱着灰驴的脖子不松手,爷爷就和驴贩子过来帮忙拉我手,被奶奶强行拉走的那一瞬间,我看见灰驴正静静的看着我,它的眼里没有泪花,有的只是我的影子。。。。。。
后来,我问爷奶灰驴被带去了哪里?他们说灰驴被带去了很远的地方,我又问那地方有灰驴爱吃的节节草和酸杏子么?他们说:有!我想,那里不仅有灰驴爱吃的节节草和酸杏子,一定还有灰驴心仪的黑驴吧!要不,那么久!那么久!它都没有再回来。。。。。。